包括美国、新加坡、澳大利亚、马来西亚等12个亚太国家的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Trans-Pacific Partnership, 简称TPP）日前取得突破性进展，各方经过多轮艰苦谈判达成一致协议。TPP将对亚太地区的经济发展和国际关系产生深远影响，它的意义已经远远超出了传统贸易和投资协定的范畴，是一套全新的指导未来全球化发展方向的价值观体系。

与传统多边贸易协定相比，TPP强调的不仅仅是关税减让和配额削减，而是各国经济活动在劳工保护、环境治理、知识产权保护、国有企业、互联网信息自由流动和反腐败等领域的价值观和规则的重塑。

东亚各经济体的传统发展模式必然会受到这一全新价值观体系的强烈冲击，各国能否实现凤凰涅槃、成功应对TPP挑战，取决于国内改革力度和经济转型的成败。

TPP所包含价值观的力量

在世界贸易组织多哈回合谈判遭遇严重挫折之后，全球性的贸易谈判陷入停滞。然而经济全球化的进程仍在加速，各国之间贸易摩擦此起彼伏，国际经济新问题层出不穷。全球化虽然带来了全球整体经济效率的提高和新兴经济体的崛起，但也造成了环境污染、劳工保护不足、知识产权破坏以及腐败蔓延等全球治理问题。

在缺少一个世界政府的有效管辖下，全球化带来了道德伦理向底部滑落的倾向。在这样的条件下，世界贸易的公平性受到质疑，全球经济的可持续发展遭到前所未有的挑战。

在这样的背景下，各国贸易和经济争端的焦点已经不完全在于关税减让的比率和设限商品的品种，而是经济交往所需要遵循的理念和价值观之争。美国政府在推动TPP谈判过程中起着主导作用，因此，美国所长期倡导、并为许多亚太经济体所接受的理念和价值观成为TPP中包含的核心精神。这些理念当然服务于美国国家（经济）利益，但也具有普世意义，是人类长期反思全球化负面影响的必然产物，具有历史进步性。

在这些核心价值观中，比较突出的有对劳工权益的保护（包含对最低工资的要求）、对自然环境和稀有物种的保护（美国政府称TPP为“史上环保要求最严的贸易协议”）、对良好治理和经济透明度的要求（包含对腐败的打击）、对食品安全的要求以及对自由、开放的互联网的要求等等。

如果一个国家或跨国公司为了促进经济和贸易，而不惜践踏劳工权益和环保标准，TPP国家有权对此进行经济抵制。如果这一规则得以推广至全球，则有望扭转全球化所带来的道德伦理向底部滑落的倾向。

TPP谈判整个过程充满挫折，12国因经济利益迥异而一直不能谈拢，即便到今天协议能否生效仍取决于各国国内的批准程序。然而，各方之所以能够克服重重阻力，一个重要原因在于这些国家被TPP所包含的价值观和新规则意识所吸引，越来越多国家和人民意识到全球化的推进不能以牺牲环保、劳工权益和公平公正的原则为代价，否则这种经济全球化是难以为继的。

东亚传统发展模式的局限性

东亚经济受益于经济全球化和区域一体化的整合，得以在过去半个世纪的时间里快速发展，成为世界经济版图中举足轻重的一极。在经济腾飞的过程中，包括日本、四小龙（韩国、台湾、香港、新加坡）、中国和其他东南亚国家在内的经济体基本都遵循了出口导向、政府干预和高储蓄、高投资的发展模式。这种有人称之为国家资本主义的发展模式，能够在经济发展早期非常有效地提升竞争力，吸引外资并扩大出口，扩张世界市场份额，实现经济奇迹。

然而，这一模式也有其内生的局限性。首先，为了实现经济上的赶超，一些政府往往采取措施压制工资、限制工会，同时放宽对工业污染和环境保护的要求，以追求利润的最大化。其次，为了保护和扶持本国产业，政府有时会对本国企业、尤其是大型国有企业进行政策上扶持和财政补贴。此外，为了实现高积累、高储蓄和高投资，政府可能会利用税收等政策抑制社会消费。

东亚发展模式无疑对改善本地区人民生活水平、提高本地区国际地位和实现东亚振兴具有历史积极意义，然而，随着全球化的深入和东亚整体跨越贫穷、落后阶段，这一模式的弊病日益显露出来。

首先，在缺乏经济转型的前提下，经济高速增长不可持续。日本和“四小龙”在八、九十年代以后都相继遭遇瓶颈，而出现较长时间的增长缓慢，一些经济体至今未走出阴影。对于实现30年经济高速增长的中国而言，如今也已进入“新常态”，增速大大减缓。而这种经济上的潜力不足与东亚模式中的抑制内需、强调外需，忽视国内消费、强调储蓄、投资和外贸等特质有很大关系。当外部市场低迷、本国劳动力成本上涨之后，由于缺乏创新、内需和民间活力，经济便会大幅减速甚至停滞。

其次，对于尚未跨越“中等收入陷阱”的发展中经济体而言，由于法治不够完善、政府透明度不高，更是造成了环境恶化、腐败蔓延、盗版侵权等问题愈发严重，以致于不仅影响外来投资，而且也导致国内资金、人才外流，创意经济等新的增长点难以培育起来。一些国有企业没有按照市场化规则去管理，反而依靠垄断、特权不断膨胀，严重挤压外资和民资企业的生存空间，破坏了平等竞争的游戏规则，国家竞争力和经济效率难以提升。

因此，TPP不可以狭隘地理解为美国推进其国家利益、输出美式价值观的经济工具，而应该看清其背后所蕴含的理念和价值观具有普遍意义，代表未来世界经济发展的方向和趋势。东亚各经济体甚至可以将其视为推进改革和产业升级的外部动力，打破旧有发展模式，实现凤凰涅槃并重占经济制高点。

作者是新加坡东亚研究所研究员陈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