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美国对华发动的贸易战升级，有愈演愈烈之势。中美双方都有学者专家出于“贸易总是互利双赢”的经济学原理，批判美国政府的做法“损人不利己”，将其所作所为等同于现代重商主义的愚蠢行为。也有评论认为，特朗普政府之所以敢于发动对华贸易战，要么出于“非理性”的民粹主义冲动、要么是出于迎合部分选民偏见的个人政治算计，毫无考量美国利益的经济理性可言。

如此解读这场经贸冲突，很容易使我们低估美方经贸决策的理性过程，从而对于美国政府在这场贸易博弈中的策略和动机产生误判。

首先，从贸易战的直接后果——关税负担来看，特朗普总统本人（5月10日）声称对中国商品加征的25%关税将主要由中方支付，关税收入将增加美国财政收入。这种说辞似有夸大。白宫经济顾问库德洛(Larry Kudlow)则承认美国进口商是支付关税的买单者，关税上涨所增加的成本可以经由商品售价的上涨传递成为美国消费者的负担。尚且，在关税加征以后，原先可以出口美国的部分中国商品可能不再进入美国市场，这部分关税收入就根本无从实现，美国消费者也会因此为购买来自其它地方的替代商品支付更高的价格。

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在今年5月23日 引用一项研究，根据去年美国对于部分中国进口产品加征关税后的实际数据分析，发现从中国进口的（关税加征前）跨境价格几乎没有变化，关税加征后进口价格急剧上涨与关税幅度一致，由此推论美国进口商承担了因关税上涨造成的几乎全部成本，其中一部分已转嫁给了美国消费者，其余部分则由进口商通过降低利润率吸收。此前，英国经济政策研究中心在3月2日发表的一项研究也有类似的发现。上述研究的局限在于所依据的是去年9月以后仅有几个月的跨境价格变化数据。

不过，欧洲经济与财政政策研究网(ECONPOL)在去年11月所发表的另一项研究也估算了美国对中国进口商品加征25%关税后的实际税务负担，得出结论是中国出口厂商最终将负担其中的20.5%的关税，而美国消费者仅负担其中的4.5%。这个估算结论很可能是特朗普说辞的论据之一。这个估算的依据是近年来学界对于各国之间各类进口商品的价格弹性（即销售量变化对价格变化的敏感程度）所作的研究成果。这些研究成果是基于一百多个国家和地区之间十年以上的进出口贸易数据用严谨的数理经济方法得出的，产品分类精确到HS产业分类的6位数，因而发表在顶尖的学术期刊上。

从贸易战对于国民经济的宏观影响来看，主要的国际机构尚未有全面评估，根据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在今年5月23日的评论，迄今为止中美贸易纷争对全球增长的影响较温和，即使中美近期两国所宣布和设想的新加征关税扩大到两国间所有贸易，在短期内将使全球 GDP下降0.33个百分点，其中一半影响来自商业和市场信心效应。但如果贸易紧张局势继续升级，则 可能会严重挫伤商业和金融市场情绪，扰乱全球供应链，进而危及全球增长的预期复苏。

美国智库“贸易伙伴”（Trade Partnership）今年2月发布的研究，应用了环球贸易分析工程(GTAP)的可计算总体均衡模型估算了中美双方互相加征关税在1-3年内对于美国宏观经济的影响。根据这个估算，美国对所有中国输美商品加征25%的关税将会使美国GDP减少1.01%，并净失去210万工作机会。

美国商会和荣鼎(Rhdium)集团今年3月联合发布的研究报告，也用同类模型估算了中美贸易战升级对信息通信行业及整体宏观经济的影响。根据模型的测算，如果美国对所有中国输美产品征收25%的关税，到2025年美国的年GDP会减少0.9%，而中国的年GDP则会损失1.2%。在模型预测之外，该报告也讨论了贸易战对于中美两国间信息通信产品和服务的产业链所产生的严重扰乱作用，以及美国收紧对外国在美投资的安全审核和加强控制出口技术转让对美国生产力可能产生的负面影响。该报告的结论是：美国如果出于国家安全和（与中国）平等竞争的目的限制对华贸易甚至试图与中国产业链脱钩，必须认真考量上述负面经济效应并探讨是否应该采取其它代价较小的手段。

在中国方面，笔者注意很少，有报道说中国农业大学国际经济研究贸易政策模拟实验室量化评估测算了美国关税上调的宏观经济影响。该实验室根据一个包含29个国家或地区的内生性贸易不平衡全球一般均衡模型系统测算发现，如果美国对从中国进口的2000亿美元商品目录的关税从10%提高到25%，将使中国的GDP下降0.66%，制造业就业下降超过1%，但对于美国的GDP则几乎没有影响（仅下降0.004%），制造业就业也仅下降0.65%。

该研究团队还估算了中国对所有从美国进口商品征收25%关税加以报复反制的效果：中国GDP将减少0.61%，制造业就业下降1.06%；而美国GDP仅减少0.09%，制造业就业下降1.02%。其实目前中方实际宣布的反制措施从6月1日起只是“对已实施加征关税的600亿美元清单美国商品中的部分，分别实施25%、20%或10%加征关税”。

如果把两方面对等加征关税25%的效应加在一起，那么中国的GDP下降幅度将达1.27%，美国的GDP则仅仅下降0.094%，双方损益差别要比美国商会-荣鼎集团估算的结果更为明显。

目前唯一预测贸易战升级会对美国宏观经济产生正面效应的报告是由 “繁荣美国联盟”（Coalition for a Prosperous America）在今年5月15日宣布的。该组织根据基于156个细分产业建立的经济模型预测，如果美国对所有中国进口产品加征25％的关税，由此导致的进口贸易转化以及全球产业链重组反而会降低美国的实际进口成本，使国内经济增长在2023年和2024年每年加快0.2个百分点，持续5年所累计增加的实质GDP将相当于2024年水平的0.92％，多增加就业136万，其中27％的新就业机会是由于部分回归美国的制造业所带来的。该模型之所以得出如此乐观的预测，据作者说主要是因为考虑了关税对于国内生产增加的效应以及预设贸易转移会让更低生产成本的国家承接从中国转移过去的输美商品生产 。

由上面举述的这些研究结果可见，对于中美贸易争端升级的经济效应估算预测，不论是在微观的关税负担还是在宏观经济的损益层面，都是可争议的。特朗普政府在贸易战中迄今所表现的一意孤行，并非毫无经济理性可言。这场贸易战将会如何收场，既取决于美国政策决策者对于所谓“美国利益”的理解和优先取舍，也取决于他们选择相信哪种经济模型估算的结果。(作者是上海科技大学创业与管理学院副院长)